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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树也要讲政治?

为营造“城市森林”,一批在城里生长多年的大树被砍去,另一批生长在山野的大树被移进城,在艰难的适应中气息奄奄。 
  8月26日。南京火车站站前广场。 
  万木葱茏的盛夏,火车站广场上的几百棵大树却如同进入寒冬,满目凋敝。 
  “我们就像养活小孩一样精心照看这些树,可它们还是死了。” 
  广场上的园林工人徐师傅把水管高高举起,粗壮的水柱射向枯树,水柱在远处散开,水花洒在一根根枯枝上。“死马当活马医吧!”徐师傅说,这些树是一两个月前刚移栽过来的,已经死了很多。 
  记者在广场上看到,死树棵棵直径都在20厘米以上,有榉树、银杏、红果冬青、合欢等多个品种。奄奄一息的大树如同伤兵,树干有的用木棍架着,有的用麻布包着,有的用麻绳捆着。 
  “把树干裹起来,减少点水分蒸发,兴许还能有个缓儿。”徐师傅说,他当了一辈子园丁,从没见过在夏天栽树的,更没听说过最热的时候移树。“干我们这行的都知道移树得在秋冬季,大夏天给大树挪窝不死才怪呢,”徐师傅连连摇头,“只可惜这些长了这么多年的生灵啊!” 
  无独有偶。 
  南京市总统府大门对面的广场上,今年六七月移栽的数十棵大树也都无精打采。园林部门给这些大树打起了“点滴”。每棵树上吊一个水瓶,瓶子上部伸出一根铜管不断往外喷水,下部连着一根水管,不断向上供水。整棵树,乃至整个树阵都笼罩在一片水雾中。 
  “就是打吊针也难活!”蹲在路边的园丁对记者说,“谁都知道南京树多、好养活。从没见过费这么大劲儿移树、养树的。” 
  托不上“双盛会”之福的大树们 
  夏天移树,是因为“站前广场绿化工程必须确保在’十运会’之前完工”,南京火车站站前广场指挥部副指挥林光凯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透露。 
  林介绍了站前广场绿化工程的进展过程。今年2月23日,8个单位参加工程投标;3月4日,南京万荣实业公司中标,中标价格为1534.51万元,其中植物绿化部分537.49万元;3月17日,绿化工程施工单位进场、图纸交底,开始施工作业;6月29日,绿化工程竣工。 
  林光凯的紧迫感除来自10月9日第十届全国运动会将在南京召开,还来自将在9月下旬举行的首届中国国际绿化博览会。事实上,这两大盛会给南京带来的紧张空气,已经弥漫在城市的很多地方:南京中心区的鼓楼十字路口竖立着“十运会”的倒计时牌;很多地方的道路两侧都有迎接“十运会”、“绿博会”的标语条幅;就连南京市园林局的一层大厅都立着板报,提醒走过这里的每个人,“距’首届中国国际绿化博览会’开幕还有××天”。而据此前的《南京日报》报道,为迎接“双盛会”,南京的河西新城提出“一年要添十年绿”的口号,以“打破常规”的方式来搞绿化。 
  被称为“大树专家”的南京林业大学教授汤庚国接受本刊采访时指出,反季节移植是造成广场大树大规模死亡的主要原因。“其实,应该再等几个月。秋季移栽成活率能高很多。”可是,问题恰恰就在这里。汤庚国说,大家心里都明白,如果双盛会之前绿不起来,岂不影响南京的“形象”?因此,只有尝试着让自然规律适应双盛会了。 
  南京女作家罗玛对此颇有烦言:就在南京火车站,其候车楼在5年前被烧毁后一直没建成,旅客在坑坑洼洼的路上提着行李绕来绕去,常常要花半小时左右才能进出站,何其慢也。若不是双盛会,恐怕还要拖下去。而双盛会前夕紧急移大树进城,要求立马成活,又何其快也。若不是这么急,大树恐怕不会死那么多。这一慢一快,都是以双盛会为指挥棒。一些官员热衷“会展经济”,土木建筑日夜拼抢情有可原,但要求大树的生命也来配合,就有点勉为其难了。 
  据站前广场工程指挥部统计,广场检查确认已经死亡的树木有榉树17株、红果冬青11株、银杏11株、合欢5株,合计44株,直接经济损失8万多元。新华社报道的广场大树死亡情况还要严重。报道称,近百棵国家重点保护野生植物日渐枯萎,直接经济损失数十万元。 
  “报道之间的出入在于对死亡树木的认定标准。”汤庚国说,一些树看上去枯萎了,但有可能复苏。不过他说,即便其中几棵树缓过来了,也必然“折寿”。 
  它们被移来;它们被砍掉 
  事实上,火车站站前广场大树移植,只是南京营造“城市森林”的一个步骤。 
  南京市园林局向《中国新闻周刊》提供的资料显示,南京市为营造“城市森林”景观,2004年计划移植大树5万株,实际完成6.5万株。2005年春天,又有近5万株大树在南京“安家”。同时南京市政府提出,用3年时间,也就是到2007年,移植大树15万株,形成一批“城中森林”,促进城市中人与自然的和谐。 
  记者调查发现,南京很多新修的马路两侧、广场、小区都移植了大批乔木,其中很多都是胸径在20厘米以上的大树。 
  曾经作为园林部门大树移植顾问的汤庚国,并不赞成这种做法。他说,大树进城是拆东墙补西墙的做法,破坏了大树原产地的原生态和生物多样性。大树与下面的灌木、地被构成了一个共生的群落,一旦树被挖走,方圆几米树冠下的生物群落也就随之遭到破坏。 
  北京大学教授俞孔坚、李迪华在其合著的《城市景观之路》一书中指出,几十年、上百年的大树可谓根深叶茂,与生长地形成了一种非常好的适应关系,而要将其移栽成活,必须伤筋动骨,以保证其上下水分平衡,去其根系,删其枝叶,所剩十不足一,加之长途运输,能成活者可谓大幸。即便成活,也落得个“断臂维纳斯”。 
  据汤庚国介绍,这已经是南京第二轮大树移植高潮了。5年前,南京就曾掀起过一次大树移植高潮,当时主要移植的是樟树和栾树。眼下这轮移树高潮树种繁多,除樟树、栾树外,还有榉树、木瓜、臭椿、紫薇、榆树、桂花、冬青等。 
  “事实上,南京并不缺树,也不缺大树。”面对再度回潮的大树移植,汤庚国突然对记者讲出这样一句话。他特别向记者提到,几年前南京为了拓宽马路曾砍掉大批梧桐树。 
  说到这件事情,他的情绪十分激动。汤庚国说,南京的梧桐树荫闻名全国,也是南京人引为自豪的一个话题。当时很多市民和专家对砍树都提出了反对意见,但未能成功阻止。 
  罗玛对南京的梧桐树有着非常深刻的感情。她向记者描述道,当年南京几条主要马路都栽有高大的梧桐。快车道与慢车道之间有两排,慢车道与人行道之间有一排,双方向加起来就是6排。茂密的树冠向两侧伸展开去并在路中央交叉,遮天避日。走在路上,就像穿越绿色隧道,下小雨都不用打伞。盛夏时节,树下的温度比阳光下要低8到10度。 
  “就像老房子是人情感的容器一样,梧桐树是南京人情感的载体。”罗玛回忆道,砍伐中山东路梧桐的那天晚上,她的丈夫骑车回家正好经过那里,看到梧桐树成排倒在路中央,“尸横遍野”,回家后大哭了一场。“马路拓宽了,但街道负荷也增加了,交通不仅没有缓解,反而变得更加拥堵。”她说,“但长了几十年的梧桐树就这样白白牺牲掉了。” 
  苗贩们的产业链 
  记者在调查中发现,南京市区里移植来的大树并不来自南京市的苗圃。 
  在解释火车站站前广场大树的死亡原因时,工程承包方南京万荣实业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徐心承认,大规格的乔木树源无法在南京苗圃中找到,只能到边远地区的农村、山区农户中零星收集或从外省调集,加上在炎热的天气条件下长途运输、周转,使树木受到一定损伤,对大树成活留下隐患。 
  汤庚国证实了徐心的说法。这位曾经给南京多个绿化队作顾问的大树专家向本刊透露,南京移植的大树主要来自湖南、湖北、安徽、江西等省,少部分来自贵州。 
  记者在南京市最大的苗圃基地——浦口区汤泉镇调查发现,这里根本找不出胸径在20厘米以上的大树。苗农郑生财告诉记者,“苗圃的苗小,栽上不能马上出效果,城里不要。苗圃里的苗一般卖到江苏其他地区或外省。” 
  与当年砍伐梧桐树一样,南京市几乎是在一片反对声中推进“大树进城”的。对此,园林部门有自己的理由。南京市园林局给《中国新闻周刊》提供的材料中亮出了他们的尚方宝剑。材料这样写道,这是在认真贯彻国务院领导同志提出的“多种树,移大树,多种花”的指示精神。 
  “几年前,一位领导确实对城市绿化工作做出过这样的指示,但所说大树指的是相对于草和灌木而言的乔木,并不是鼓励从外地大规模移植大树进城。”北京林业大学教授苏雪痕对记者说,但这以后,一批城市仍搞起了大树进城。 
  据报载,为建“森林型生态城市”,东北某市政府决定在几个月内“邀请”50万株大树进城;湖北某市实施“将森林搬进城市”战略,从2000年开始,每年把1万株30年以上树龄的大树从高山深处移进繁华闹市,5年建成“森林城”;西南某市为创建全国园林城市,采取大树进城的绿化方式,短短两年数以万计的古树名木“农转非”,结果进城大树死亡率在70%以上……“近年,这种’生态大跃进’的做法几乎成为一种’时尚’。”苏雪痕说。 
  需求催生了产业。大树进城“打造”出一批“倒卖”大树的自谋职业者,他们出没乡间,收集大树古木,有的连伐带偷,然后囤积起来,转手再卖到城里,以此谋利。 
  郑生财是这个产业的一个参与者。他告诉记者,尽管他家苗圃里种的苗并不卖给南京市,但他却承接为南京市找大树的生意。“要什么树,列个单子我可以去找,还包运输。”郑生财说,他可以到就近的农村去寻,也可以到外省去找。如果他找不到,就让他的下线苗贩去找,一环扣一环,已经形成了产业链。 
  大树移植行业链的另一端 
  城里移来的珍贵大树往往来自贫困山区。农民等钱用时就卖树,卖得的钱,往往只是树贩子所得的一个零头——“而那些树曾是小孩回家认路的标志和姑娘小伙儿谈恋爱的地方啊” 
  近年来,伴随着“环境兴市”、“生态城市”、“森林型城市”等城市理念的兴起,大树进城成为一些城市实现这些目标的捷径。城市对大树、古树、名木的需求量越来越多,大树移植也逐渐形成一个行业。作为行业链条的另一端,湖南省受到了怎样的影响?本刊记者日前专访了湖南省林业厅野生动植物保护处处长桂小杰。 
  中国新闻周刊:湖南省森林资源丰富,在城市造绿过程中是否受到影响? 
  桂小杰:大树进城指的是,从农村的宅前屋后或山区森林,购买大树移植到城市的做法。近几年,湖南省经过审批的大树销售收入每年都在十几亿元以上。其中,胸径在50厘米以上的大树销售收入每年也在几亿元以上。由于多种原因,湖南省大树非法移植现象十分普遍。目前湖南省圃地中的樟树就有70%是非法移植的。 
  “大树进城”虽然给城市增添了绿色,但破坏了当地的生态环境。移栽一棵树围为1米的树,就要挖掉树围6倍即6米的土地,对周围植被造成严重破坏。 
  中国新闻周刊:湖南的大树被输送到了哪些地方? 
  桂小杰:沿海地区,主要是上海市、江苏省、广东省。上海市85%的大树来自湖南。我所知道的最大的一份大树订单金额有10亿元之巨。 
  中国新闻周刊:目前中国在法律上对大树移植有没有限制? 
  桂小杰:《森林法》、《野生植物保护条例》、《湖南省野生动植物资源保护条例》都有相关条款。其他省也都出台了一些规定,对大树移植加以控制。湖南在2002年修订了湖南省地方重点保护野生植物名录,规定树龄在100年或胸径在100厘米以上的野生树木不许采伐和移植。但是,由于法律法规的不完善,执法部门工作举步维艰。 
  中国新闻周刊:法律上存在哪些不完善的地方? 
  桂小杰:比如《森林法》和《野生植物保护条例》都禁止移植野生的珍贵植物。但如何界定是否为野生树木,是执法部门面前的一道难题。诉讼法规定,谁提出诉讼谁举证。如果农民说他移的大树是自家的,不是野生的,执法部门举证是相当困难的,因为我们往往是在运输过程中进行检查的。由于执法困难,去年5月,湖南省连发两个文件,全面停止大树移栽的审批,必须堵住非法移植的口子。 
  中国新闻周刊:执法过程中还遇到哪些难题? 
  桂小杰:另一个就是所有权问题。湖南境内,十分之七为山地,其中99%是自留山。换句话说,山上植物归农民所有,处置权在农民手中,我们无权干涉。 
  湖南省6500万人口中,山区居住着五六百万人,其中很多是贫困人口。老百姓等钱用时就卖树,卖山上的,也卖村子里的。有时,农民把院子里、村子里的风水树都卖掉了。那些树曾是小孩回家认路的标志和姑娘小伙儿谈恋爱的地方啊! 
  其实,农民卖树挣不了多少钱。钱都让树贩子赚走了。珍贵的大树,农民卖一棵也就得万把块钱,但树贩子到城里可以卖到十万甚至几十万的高价。而普通的大树,农民卖一棵也就卖几百块钱。 
  中国新闻周刊:在技术上,大树是怎样被移出来的? 
  桂小杰:手段有两种,在汽车能够驶入的平原,使用吊车;不能驶入的山区架设索道,先把树送下山,再用吊车。农村有的地方宅前屋后的大树被树贩子看上了,为了运出去,拆房修路也是有的。 
  中国新闻周刊:为遏制大树非法移植,湖南采取了哪些措施? 
  桂小杰:近几年,湖南省相继展开了七八次打击破坏森林资源的专项整治活动。其中,今年4月1日到6月底开展的打击活动,全省出动林业执法人员95800多人次,办理各类森林案件8482起,打击违法犯罪人员8433人,挽回经济损失810万元。 

发布日期:2015/10/1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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